志怪与国殇之缘起太平天国 Posted on November 7, 2017November 7, 2017 道光以降,大清帝国内忧外患,危机四伏。两次鸦片战争后的巨额赔款使得国库空虚,国内白银短缺导致土地税飞涨,政府为补财政赤字而横征剥削,使得大批农民失去田地。流民,饥荒,政府的低效和腐败,以及长久以来积重难返的民族矛盾,使得反清的武装起义在短时间内席卷全国。华中华南的太平天国(1851-1864),北方的捻军(1853-1868),云南(1856-1872)、陕西、甘肃(1862-1873)和新疆(1864-1877)的回民起义等,规模大,历时长,在沉重地打击了清朝的统治的同时,也使整个国家付出了毁灭性的代价。 金田起义图 太平天国时期全国各地各族人民起义形势图 仅太平天国一项,伤亡人数就达两三千万,数十倍于美国南北战争,被视为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内战。大量民众长期流亡,无数妇女被劫持拐卖,城镇在反复易手中被夷为平地,基础建设受到重创,不少南方的传统经济文化重镇在经此浩劫之后一蹶不振,再也没能恢复往日的辉煌。 清军照片 太平军照片 史学家在研究太平天国运动时,往往借助地方志、回忆录、文人诗词等文献,偶尔也会参考戏剧、讲史小说,却很少着眼于更广阔的流行文学世界。但是之前提到过的所有志怪故事的作者,如《夜雨秋灯录》的宣鼎,《客窗闲话》的吴炽昌,《遁叟谰言》的王韬,都是晚清动乱的幸存者。以宣鼎为例,在他为《夜雨秋灯录》作的自序中,就提供了一段令人动容的survivor’s account: “先父说,读书忌老,著书忌早。我作为孝顺的儿子怎么能够违抗呢?之所以在这个岁数就写书,是因为我年少的时候身体羸弱,壮年的时候遭遇了战乱流离,几度濒临灭顶,却一再与死神擦肩而过,因此我才要写这本书。” 宣鼎说,自己十九岁时患了咯血的毛病,快死的时候忽然得到了《太上感应篇图说》,不料读完病就好了。二十岁上下,父母双亡,“家難既起,外侮乘之,梟獐成群,爭嗜吾肉,家道遂中落”(家运国运,何其相似)。二十四岁,遇到灾年,一个人躺在寺庙中,快要饿死之际,又得到金刚经、法华经,诵读之后,命运方有了转机。他二十六岁结婚,入赘妻家,“方得延残喘”。谁知第二年就爆发了动乱,他携家眷逃到了东海,慷慨从军,在战场上几番出生入死,最后又回到上海,靠卖画养家。三十一岁时,宣鼎进官府,做了一个起草书信的小办事员。三十五岁,他到淮海当老师。三十九岁,流浪山东,一路艰难,几乎要乞讨为生。第二年,他来到兖州,九月时与朋友登高望曲阜,“西风逼人,黄花满地”。宣鼎问朋友,今日何日?曰,廿八。他“不禁大惊,继而大恸”,原来正是他四十岁生日。“忽忽焉行年已四十矣,而沦落犹是乎!”回来后,宣鼎便僵卧不语,也不哭,很快就大病了一场。半个月后,他从床上跃起,裁纸为阄,“取生平目所见,耳所闻,心所记忆且深信者,仿稗官例”,写了一百多条故事,集合成册。 有朋友问,“夜雨秋灯”四字,作何解?宣鼎答道,这是我当初在兖州大病时,“愁霖滴洒,冷焰动摇,千里家山,时入梦寐。秋魂欲语,病魔乍来”,“以无可奈何之身,当无可奈何之境,未能已已,奋笔直书耳。” 言下之意,写作对于已届不惑,却半生颠沛、饱经苦难的宣鼎而言,就像早年的看图诵经一样,具有难以解释的疗愈作用。更重要的是,如他所说,“鬼董狐谐,无语不关讽劝”。他的文章,于自己是刀圭,于世道人心何尝不也是一剂良药。 在他笔下,也出现了我见到的对太平天国最奇异的解释: 道光某科会试,有个姓朱的举人落第后,从天津乘海船回南方。船刚出海,就遇飓风失事,举人抱住一段木头漂流了两天,到了一个岛屿。 岛上别有洞天,举人发现了一个桃花源般的村庄,村里人听说举人来自天朝,都殷勤接待。村民又把举人引荐给了他们的统领,一个叫做阿罗伊尼霍的道人。道人认为,中原才子,必然熟读六经,于是邀请举人给他治下的未开化的人做老师。 从那之后,举人就每天在三间石堂里教书。石堂后面有个古洞,洞门锁得非常严密坚固。举人隔着墙壁授课,洞里面也跟着书声琅琅,读书的声音有的苍老,有的稚嫩。 两年之后,道人总算同意帮助举人离开海岛。临走之间,举人耐不住好奇,向道人请教学生们的身份。道人说,这座海岛,在大海的最北极,连着横斜的北斗星,阴极生阳,土地温暖,人民虽然语言清楚,却与中国人不同。上帝因为岛上有幽暗洞穴,像地狱,于是下令吧古今的凶恶邪物都关押在这。每逢红羊赤马遭劫的年份,就允许那些妖魔去中国降生,带去灾祸。我之所以恳请举人教他们读经书,也是希望能稍微改变他们的气质,将来荼毒生灵时也能稍微收敛一些。 举人恳求见一见这些怪物的真面目。道人于是打开洞门,依稀可见里面妖魔,有的长着人头却能飞翔,有的野兽身体却能说话,还有长着九个人头的大蟒蛇,穷形极相,非常骇人。 《山海经》中的相柳就是蛇身九头的食人怪兽,洪水的化身,所到之处,尽是泽国,最后被禹所杀。看看图就觉得好恶心…… 举人回乡之后,靠着道人给的教书报酬,成了巨富,平安一生。到了咸丰十年,粤寇(太平军)作乱。某王率部攻入松江,偶尔经过朱举人的墓。某王凝视墓碑,惊叹地说,这是朱先师的墓啊!于是招呼兵士一齐下跪,并整修了坟墓后才离去。(《夜雨秋灯录》卷四“北极毗耶岛”) 你们说,这个故事,究竟是在质疑还是重申儒家教化的有效性呢?是在意淫还是ridicule乱世之中下层文人的作用呢?是在妖魔化起义,还是在用宿命和气数合理化动乱的发生呢? 同时期的故事集中,有很大一部分,尽管取材天马行空,情节荒诞不经,却是对晚清家国命运、个人苦难的一种另类书写。剥开层层奇诡的想象,晚清的志怪小说,其实早已偏离了唐宋传奇的浪漫,或盛清笔记的说教,而在精神实质上更接近它们六朝的原型,具备着一种对当代史的无限热忱的关注。这批故事,不仅能为了解体味这段历史提供一个妙趣横生的崭新视角,其中所蕴含的悲凉、无奈、困惑、反思、痛心等种种情绪之深刻与复杂程度,在我看来,更是跟同时期任何更为“严肃”的作品相比都毫不逊色。有了这个大背景,我们才能接着讲更多好玩的故事呀。 Share this:Click to share on Twitter (Opens in new window)Click to share on Facebook (Opens in new window)Click to share on Pinterest (Opens in new window)Click to share on Pocket (Opens in new window)Like this:Like Loading...